被诺兰“忘记”的动画人，反映了什么困境？
作者 / 紫鲨胡
编辑 / Pel
鸣谢 / 傅广超
诺兰新片《奥本海默》昨日正式在中国大陆上映，吸引了众多影迷的关注。
不过你或许不知道的是，《奥本海默》此前在北美动画/特效圈，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本片虽然如诺兰所说未采用CGI（计算机生成图像），但依然包含为数不少的数字特效（digital VFX），由曾参与《机械姬》《怪物少女尼莫娜》《沙丘》等影片的知名动画/特效工作室DNEG负责制作。
根据DNEG官网信息，实际参与《奥本海默》制作的职员超160人，然而，影片片尾名单却仅列出高级管理层为主的26条名字。
动画媒体Cartoon Brew的控诉
既然幕后工匠、儿童演员乃至拍摄期间的新生儿姓名都被完整列上，凭什么剔除80%的VFX从业者姓名？该现象在外网引发了一系列讨论。
借此机会，学术趴也和大家分享一篇文章，聊聊电影中的片尾职员表从何而来，它对动画从业者和深度爱好者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当你在家中或影院观看电影或动画时，你会坚持看完片尾职员表（Ending Credits）吗？或者等到正片结束就直接关闭屏幕，或是在片尾音乐响起时就匆忙离场？
的确，相对于许多设计感十足的精美片头（详见我们此前的文章：没有片头加持，这些动画公司你还记得住吗？），影片的片尾通常都会更简单，黑色背景下，一行行名单在缓慢滚过，实在很难令人唤起兴趣。
但就算如此无趣，在当今的影片制作流程中，无论是好莱坞大片还是独立电影，影片片尾的职员表和制作人员名单“Ending Credits”已经成为电影制作的一项基本规范，并且逐渐发展出了各种样式。
《辉夜大小姐想让我告白》
《爱杀宝贝》
在结尾预留几分钟的时间，接续正片放置一些小情节的“彩蛋”设置也是惯用手段。有的更是放上出乎意料的大反转剧情，让观众在短短的一分多钟里体验情绪的两极反转。
《少女终末旅行》
在流媒体平台普遍自带“一键跳过”按钮的现在，相比于在片头总是能看到“空降成功”的弹幕，在片尾看着满屏刷出的“正片开始”弹幕也成为了独特的观影乐趣。
为什么片尾名单必不可少？在其表象之后到底包含怎样的价值，才让制作组总是想要变着花样的要给片尾“疯狂加戏”？
制作的片尾名单是为了给谁看？或是说，谁又需要看片尾名单呢？
今天就聊一聊关于片尾的一些事，不同于只展示项目的核心人员的OP，作为唯一能看到全部幕后人员名字的地方，片尾是观察影视作品制作秘密的窥视镜，片尾的发展也映射出了影视工业化的发展史。在其展现在观众面前看似平平无奇的外表之下，是厚重的历程和精神传承。
01
演职名单的起源，一场“诈骗营销”？
在电影刚诞生的时期，别说滚动字幕了，片尾本身就都不存在。在漫长的影视发展过程中，从第一部电影播放到片尾制作成为普遍认可的制作规范，中间经历了将近100年。
从默片时代到古典好莱坞时期的影片，采用的是“垂直整合”的制片制度，即由几家大型制片公司掌控整个制作流程，从制片到发行都在内部完成，他们拥有自己的演员、导演、编剧、技术人员和发行渠道，同时拥有多家影院。
1928年短片《威力号汽船》片头与剧终
演员和导演必须与特定的制片公司签订合同，并且被约束在这些合同期限内，不能与其他公司合作。这使得演员和导演很难在行业内发展自己的事业，也使得他们的薪酬和权利受到限制。
这时期的影片基本只会加上制片厂的名字和招牌画面来表名电影的版权所属，不会标明主创以及演员的姓名。在影片放映结束后，通常也只是添加一个写着“the end”、“fin”等文字的画面。
一是用来提示观众电影已经结束了，可以离场了。二是由于旧式机械放映机容易对胶片以及画面造成损毁，留一段非画面的胶片，可以防止放映时操作不当给胶片带来的磨损、撕裂，从而保护胶卷上的正片部分。
不管导演、摄像、录音、剪辑还是演员都是纯纯在制片厂里的打工人，制片厂为了避免出境演员被观众熟知甚至出名后索要更高薪资，更是长期刻意隐瞒演员和所有参与创作者姓名。
专利狂魔爱迪生的公司
时间来到1908年，专利狂魔爱迪生和一家名为Biograph的制片成立了电影专利公司，垄断了当时从电影胶片到放映几乎所有环节的专利，对外大肆收取电影制作和播放相关的专利费。他旗下的演员同样成为他控制欲的一部分，即使出演过300多个角色的头牌女演员，却始终只能顶着“biograph女郎”的名号。
突然有一天，一份报纸刊登了一份讣告，声称“biograph女郎”已经死于一起意外。这份讣告震惊了影迷，也是在这篇讣告中，影迷才第一次知道他们喜爱的女演员名为弗洛伦斯·劳伦斯（Florence Lawrence）。
Florence Lawrence
可万万没想当，没过多久一家名为独立电影公司（Independent Moving Pictures Company，IMP）的老板突然发声，对该讣告进行抨击，指责是爱迪生公司的恶意造谣，真正的Biograph女郎只是跳槽来到IMP，而且她出演的新电影马上就要上映了。
从现代的视角马上就能意识到，这个事件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营销活动，但在上个世纪，这么一套绝妙的“涅槃重生”宣传造势组合拳，立即将影迷打得七荤八素。失去理智的影迷朝圣般地纷纷涌入影院只为看一眼这位传奇演员的身影，此后弗洛伦斯·劳伦斯的名字也成为了当年电影圈的金字招牌，出现在宣传海报和影片。
IMP制片厂
佛罗伦斯·劳伦斯因此成为了电影史上第一位电影明星，也是第一位名字出现在电影上的演员。
02
制作名单的普及，来自美国政府一纸“禁令”？
1948年，美国政府通过了反垄断法案，强制“制播分离”，制片公司失去了来自电影院的收入，又随着电视在美国家庭的普及，观影群体迅速流失。制片公司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随心所欲的赚钱了，更难维系庞大的拍摄团队，与剧组人员的合作模式也从合同制转为灵活用工的项目制，自由接案成为了影视从业者的常态，这种灵活用工模式让制作人员的聘用周期变得更加短暂和不确定，也促使了各个职业工会的诞生和壮大。
为了在寻找工作机会时更方便证明自己能力和资质，制作人员和工会开始主张署名的权利，要求在影片中标注个人所负责工作的标识，名字出现得越多，越能为自己争取到工作机会。
制作名单就这样逐步成为影视从业者的证明自己工作成就，包含了声誉和利益双重意义的重要凭证，也成为了从业人员维护自身权益的重要手段。
80年代，在影片结尾播放片尾制作名单在美国影视行业正式普及并形成规范，并随着发展普及全球并形成普遍规范。
在浏览美影厂同时期的动画片发现，这时国内开始出现将职员表从片头改放置到了片尾的趋势，片尾职员表名单展示的职位也有所增加。关于这一变化我们特意请教了空藏动漫资料馆的傅广超老师，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1952年上美影《小猫钓鱼》片尾
“美影厂作品的职员表在80年代以前确实大部分是放在片头的，胶片电影对职员表字幕的时长、体量是有控制的，所以能上字幕的基本都是核心主创，对主创人员排序也有严格要求，基本是编剧、导演、美术设计、作曲、动作（动画）设计、录音、剪辑、乐团（主唱）这么一个配置，有时候也会根据某个部门特殊贡献的情况来决定创作人员名字上不上字幕（比如特技这类），效果（拟音）60年代时上字幕很少，70年代开始基本就是标配了。”
“美术设计的署名情况也要看具体作品的职责分工，或者某些行政上的考量。一般美术设计分为人物造型和背景（布景）设计，有时候这两个环节是一个人负责，有时候是分工合作，分工合作也要看是完全分割，还是有所交叉，或者共同把控总体风格。像《阿凡提的故事》，总美术设计其实都是曲建方，署名造型、布景的几个人员其实是主要负责美工环节的制作、执行，早期这部分人员很少署名， 80年代开始才逐渐上字幕。”
《阿凡提的故事》片尾
“将职员名单放在片尾主要是从系列片开始的，除了参与制作的职员人数增加，也包含加快叙事节奏，更快地进入剧情的功能。”
随着中国经济文化领域的发展，相关法律体系也逐渐进行完善，我国第一次在立法层面将电影、电视、录像作品纳入著作权保护范围，对相应署名进行了明确的规定，是1990年9月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之后国内相关部门也陆续发布相关规定来完善字幕规范。
1998年4月23日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电影事业管理局发布《关于重新修订故事影片字幕规定的通知(试行)》的文件，正式对电影参与人员的署名范围和署名位置进行了统一规定。
2003年10月27日，广电总局电影局制定《国产电影片字幕管理规定》 凡与电影创作生产有直接关系的人员、单位，均可列入影片片尾字幕。
2010年3月26日广电总局发布《电视剧内容管理规定》。
2021年广电总局发布《电视剧母版制作规范》明确演职人员在电视剧（包括动画片）的署名方式、顺序、位置等须由聘用合同约定。
作品因创作者和出资人的行为而诞生，在作品上的署名来公示其参与创作的事实，给创作者带来精神激励和经济利益的同时也带来了责任和义务，出资人和创作者的声誉和评价与作品紧紧相连，有责任保证署名作品的质量并接受来自公众的评价。
此外，作品上的署名还保障了社会公众对作品和作者信息的知情，减少了社会公众检索、选择的成本，降低了作品权属纷争的可能性，维护了社会相关的公共秩序，间接起到促进文化传承的作用。
03
动画迷该怎么看片尾？动画的片尾与分工
回到动画领域，从市场和发行的角度看，商业动画基本属于电影的子集。动画制作同样是个具有综合性、体现劳动者心血的工业体系，
但另一方面，动画和电影制作也存在明显的差异。动画创作的周期往往更长，创作的难度难以类比。为了满足社会对于作品高效创作的需求，动画作品的创作更多地谋求合作，团队内的分工也是愈发纷杂，每一部动画作品可能都会有着独特的创作和协作方式，而片尾名单正是对制作环节和参与制作的人员最直观的展现，是获取一部影片幕后情报最直接的窗口。
《伍六七之暗影宿命》ED
当然不同观众理解片尾字幕的逻辑也会有所不同。甚至不同国别动画观众的关注点也大相径庭，如日本深度动画观众往往会关注动画公司、导演、演出、原画等环节，而聊到欧美或国产动画时，讨论往往集中在出品方、制作方和配音上面。
在这里笔者以制作阶段作为梳理线索，也欢迎大家分享不同的观察视角和理解~
在前期阶段：动画的前期往往决定了整部作品的基调。故事板、概念设计和氛围图是极为关键的创作步骤。电影也会有故事板，但却并不一定必需，实际拍摄时戏份常根据现场环境等各种因素进行修改。
在中期阶段：虽然动画没有真实的演员，但我们仍会讨论“演技”和“演出”。这一部分需要依靠原画师和动画师的精湛技艺，以想象把握运动规律和角色性格。中割、上色等相对机械性的任务通常会外包给其他公司进行。
在后期阶段：电影的质感和氛围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现场摄影和灯光效果。而动画的“摄影”则通常指的是使用AE软件进行合成，调整渲染器的参数等，甚至可能包括后期添加手绘特效。
白箱中的流程图
以《中国奇谭》为例，如下图所示，每一集的片尾都包含了影片的版权归属和信息网络传播权，因此该作品由哔哩哔哩和上美影联合出品，哔哩哔哩独播。出品方持有版权、提供制作资金并掌控作品质量，通常还负责后续的商业化运营。
而作品中的8个短片除了由不同的导演执导，还由不同的制作公司完成，这些制作公司进一步分为负责把控创作方向的主要制作机构（承制方），以及提供建模、中割、上色等服务的供应制作机构（外包方）。
本片的主要制作机构是云动力文化有限公司，可以看到那些被社畜截图用作头像、后续联名各种商业品牌的小妖怪角色造型设计正出于导演於水之手。
而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本片“国风水墨质感”的场景和色彩，则来自莫矜老师，TA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动画创作者。在搜索引擎检索名字就可以找到其微博、B站、站酷欣赏更多作品。
中期制作部分由武汉同美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负责，一个同等精度、20分钟左右的动画大致需要哪些分工、多少人力，也可以通过片尾名单初步推断。（当然，也需要综合考虑工期等其他因素）
像是《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小满》这样极具艺术特色的风格，会更偏向使用团队内部资源集中进行创作，可以更好保证画面艺术风格的统一和作画质量稳定，团队名单也会相对简短。
而在《林林》的名单中就可以看到参与的外部团队比较多，这样的团队结构，就非常考验导演和制片人在个各环节沟通协调和整体把控能力了。
在《玉兔》一片中还可以看到定格动画独特的制作工艺和流程。
另外，笔者还格外喜欢《小妖怪的夏天》的配乐，于是往下翻就可以找到作曲“袁思翰”——稍加搜索你就会发现，他为国产动画短片创作过的优秀配乐远不止这一部！（点击阅读：袁思翰：做一部优秀动画的配乐，比多赚几个钱好玩多了）
再往后，还可以看到出品方的监制、运营、财务、法务等团队，以及宣发支持、媒体合作、特别鸣谢等信息了。
列出演职人员名单，是对幕后制作人员的认可和表彰、尊重和感谢。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职位上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和心血，才能让一部优秀的影片呈现在荧幕。
字幕名单从早期几个画面就能全部展示完，到现在需要长达数分钟才能展示完，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动画的变化和发展。动画产业也早已和其他社会产业合拳互济，对于动画从业者的概念也可以不再局限于“艺术家”这一身份。
片尾名单甚至可以成为一本“动画入行招生名录”，在动画创作的任何一个阶段、任何一个环节都可以为动画作品提供重要的支撑。
《火凤燎原》ED，密密麻麻的动画制作团队名单
《长安三万里》片尾，不同的口音、诗篇和诗人构成的绝美画卷
04
结语
诚然，在快节奏的时代，人们每天面对海量的信息，普通观众往往并不会拆分动画的各个工种来看待，对动画的评价往往是一个整体，这也情有可原。
但如果，某部动画有一天真的深深打动了你，不妨关掉视频平台的“跳过片尾”功能，在片尾拖一拖进度，找到相应制作公司/职位的名字——乃至于搜索TA的社交媒体账号或采访文章，给一些关注、点赞，表达自己的喜爱，对于当事人/公司来说，或许这就是TA们在动画这条路上坚持下去的一声鼓励。
其实，动画行业的众多打工人们，又何尝不是《中国奇谭》第一集的小猪妖。许多人或许是在人群最后一排、喝不到肉汤的nobody，但他们也都为动画诞生尽了一份力。“被看到”也是一种肯定的力量。
https://www.womenshistory.org/education-resources/biographies/florence-lawrence
覃楚翔.多维证成与解读：我国作品署名推定条款的变革[J].科技与法律(中英文),2023(03):87-96.DOI:10.19685/j.cnki.cn11-2922/n.2023.03.010.
GY/T 357—2021电视剧母版制作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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